我杀生了。
是两只青蟹。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只。因为，其中一只在被我放进锅里之前已经是死掉的了。而另一只，自然也逃不了必死的结局。既然早晚都死，何不趁着这只刚死的还算新鲜，将它们一并煮了吃掉呢？想到螃蟹的美味，我说做就做了。不顾儿子的反对。虽然，我也很清楚：慢慢地任其死掉，和亲自动手把它们杀死，这是大不同的。
我将它们亲自放进锅里，亲自放进水，加上盐末。并亲自打开了电磁炉。虽然，打开之前的那一刻我是犹豫的，是紧张的，甚至是，战栗的。但是，我毕竟还是打开了。
摁下按钮的瞬间，我的心抽紧了。我选择了逃离。我抱住脑袋，闭住眼睛，不敢看不敢听不敢想，似乎它们会追出来咬我，似乎它们会发出声音。是的，如果我守在那里，我一定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声音，看到它们的样子。他们怎样吐出白沫，怎样张牙舞爪地挣扎，他们的钳子爪子怎样在锅里急剧地抽搐划动，而它们的身体，又怎样在急剧升温的热水中更加急剧地由青变红。是的，这些，即使我不守在那里，即使我选择逃离，我也能够听得到，看得到。因为，我动了慈悲心。
我知道，这是很不对的。既动了杀心，就不该动慈悲心。所以我知道，佛一定会惩罚我。它已经惩罚我了。它已经将大恐惧给了我。
这两只青蟹是丈夫前天从河里捉到的。每只有儿子拳头般大小。比一般腌吃的小青蟹要大，比蒸吃的大海蟹要小。煮蟹吃，儿子是反对的。毕竟，这两只青蟹给他带来过一点子欢愉。也仅仅是一点。因为他并不懂得怎样喂养它们，怎样保护它们，怎样延长这欢愉。即使没有我的暴行，他一样挽回不了它们灭亡的命运。其实，从它们在水中被丈夫捉住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运命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虾蟹这类东西，是开锅就熟的。且不过只是两只青蟹，只是一点点水。所以，我很快便关了电炉，并鼓足勇气提起锅盖。似乎潜意识中觉得少煮它们一会便会减少一点它们的痛苦。虽然这是多么可笑的潜意识。它们早已感受不到痛苦了。在我关掉电源之前，里面的生命就已经越过了痛苦之河。现在，它们被煮熟了。青色的壳已经如预料中般变成了诱人的红色。我的恐惧在消退。世俗的欲望又在这色诱下蠢蠢欲动了。
我故作欢喜地招呼着儿子和丈夫来食。然而，儿子看起来兴趣不大。丈夫也一脸不屑。我忽然感到一种被孤立的寒意。我似乎在面对着两具尸体。而我的任务就是，一定要发动全家一起把它们干掉。其实本来就是尸体。但是只有这一刻，这是第一次，我感觉它是尸体。一向，在我眼里，它们都只是美味可口的食物——包括那些鸡，那些鱼，那些兔子蛤蟆那些羊肉串牛肉馅肚子肠子肝肺下水，那些不完整的尸体。
可是，我不能将这感觉传给他们，绝对不能——尤其是儿子。我绝不能让他也看出来我们要吃的其实是尸体。所以我依然强打精神剥开蟹壳，让儿子看那蟹黄，那藏在蟹壳里的美味，那白嫩嫩的蟹肉——它的确是太嫩了，以致儿子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我尝了一下。是的，它们还没凝住，竟然真没煮熟。这感觉就更像是尸体。我们在吃尸体。我尝到了尸味。我深深懊悔煮的时间太短了。
于是重新回锅。重新煮。终于煮熟了。它们变成了食物。散发出香味。我和儿子，还有丈夫，终于津津有味地把它们一起吃掉了。连壳里也掏空，连每一根细细的腿里的肉丝也剔尽。并因为少而鲜美，感觉回味无穷。
是的，这社会就是这样，只是一个大食物链。我不吃掉你，就会被你吃掉。所以，我们所要学习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己和如何享受被自己俘获的美味——我对儿子说着，一边，把一根蟹腿的渣滓吐到桌面上。
我想到了我的童年。那时大家在一起比的总是斗狠斗勇。而我，是天然不行的。哪怕一朵花的凋谢，一只蚁的死亡也会令我留下伤感的泪来。为此，总是成为被他们耻笑的对象。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因为，说到底，在骨子里我是极要强不甘示弱的。于是，为了练习狠心和胆量，我总是故意捉了二马夹子放在点燃的蜡烛上烤，看它细长的身子在火苗中顿时蜷起，然后扑地一声自尾部放出一股气就魂飞天外了。二马夹子，我不知它的学名叫什么，我们是打小就这样叫它的。现在依然这样叫着。这是一种有着一节一节暗红色甲壳和两根剪刀形尾针的虫子。它们平时不出来，总在砖缝里潜着。每当我们扒开砖头，往往就会见到它们惊慌失措乱窜的身影。这个时候，就要看谁倒霉了。起初给它们火葬时还是战战兢兢的，尤其当它一放气的瞬间总是被吓得一哆嗦。后来做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再后来越练心肠越硬，居然能够若无其事地将蚂蚱一分为二，再拿来一只螳螂，把它的嘴摁在蚂蚱的肚子内，看它津津有味地咬啮蚂蚱肚里的肠子。并以此为乐。或者，倘若找不到蚂蚱，就干脆将螳螂的肚子豁开，让它自己吃自己的肠子——若是恰巧逮到的是硕大无朋的，肚子鼓鼓的螳螂，那就是怀了崽的，那样就更感觉到刺激了。
可是，今天，我发现，我这么些年的磨心炼志这么些年的辛苦努力终究是白费。小时候，我是不行的；到今天，我依然不行。
而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也不行。因为，他还不明白，他所要面对的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所要进入的又将是一段怎样复杂的人生。如果对一只小小的螃蟹也怀有悲悯之心，那么，他将会活得很苦很苦，他将来的路会走得异常艰难。所以，我要让他从小就明白，即使是面对尸体，也要有把它吃掉的勇气。不仅要有勇气，而且要吃得好，吃的美，吃的无比享受而且，心安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