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不知道,或许你知道只是不想承认,这世上其实有第三种人,它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它既包括男人,又包括女人,这第三种人生活在每个人身边,生活在每个人里面,是你,是我,也是他。甫一出生,它就在了,它总是对你指手画脚,试图将你的一言一行往“金科玉律”里套,天真的你反抗一阵,久而久之,也只得无力地缴械投降。是了,它就是“面具人”,是你的另一个分身,与这个世界相处的另一个分身。
在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大雨如注》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面具人是如何将人打败的。数日后,脑炎患者姚子涵醒转而来,躺在病床上完全用英语同父母交流的那一刹,是怎样胆战心惊的一幕!大姚怕了,我们也怕了,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甚至是现在正遭受的一切,那就是,我们无形中被塑造成了一个别人希冀的、社会希冀的、世界希冀的,唯独不是自己希冀的人——仿若身上隐藏着一套神秘的程序,或者说机关,冥冥中谁来敲一下按钮,我们便开始行动,由东向西,自上而下。面具人本身并不可怕,做一个面具人才可怕,做一个面具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明知做一个面具人可怕,又不得不做,明知那面具虚伪,又不得不真诚地去戴。
这,是整个社会的通病,也是人类无以避免的劣根性。毕飞宇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借由大姚一家三口的生活,向读者展现了一个人与他人与社会,甚至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深入探讨了这一方式对自我心灵的麻木和禁锢,以及这麻木和禁锢究竟达到了怎样一种程度。
美丽聪慧的姚子涵,不仅是大院的骄傲,更是学校里令人敬仰的偶像,可谓自小“听着掌声拥着鲜花”长大的,加之父慈母爱,小说开初一派幸福洋溢的景象。于此,毕飞宇的用词亦极轻松,幽默,甚至带着那么一点点新潮,譬如,讲到姚子涵在学校里那种“神一般的存在”,是这么说的:“教导主任在图书馆拐角处拦住画皮,神态像画皮的粉,问:‘你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呢?’偶像就是偶像,回答得很平常:‘女人嘛,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这就是理想生活的表象,我们每个人心目中的柴米油盐。仿若晨钟敲响,大幕拉开,阳光漫步的餐桌上,每一盘都令人如此垂涎,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菜。
果真如此么?不,生活往往由不得你选择,待你围桌而坐,幻象消失了,余留在你面前的唯有一盘菜,垂涎与否,你都要把它吃下去。米歇尔,就是大姚为公主姚子涵奉上的一盘菜,当然,也是姚子涵自以为需要的一盘菜——偶像也有压力,也要充电才能将光芒持续下去。一节英文口语课,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将这三口之家“穷苦人占便宜”的小心思展现得淋漓尽致,大姚夫妇眼角眉梢的心领神会,以及姚子涵“留了一手”的会话录音,如此这般的小伎俩,真算得上天衣无缝。及此,姚子涵的精神世界,或者说灵魂深处,其实已经处于亚健康状态了,而且是亚健康晚期——对于奉上的这盘菜,她已经丧失了自己的味觉,从众心理作祟下,一面麻木,一面自以为清醒地品尝着:是的,好吃。殊不知,这和乐融融、静水微澜的生活湖面下,早已暗流涌动。
一个人最真实无碍的状态,往往在他独处时,宛如一幕跌宕起伏的电影,闲杂人等退场,主角才有吐露心声的契机。对于姚子涵来说,暑假“上下舞蹈班”的路上,就是她最为私密的领域,至此她方可放心摘下面具,一窥自己的心迹。是的,她恍然发觉,自己的“人生道路明明走岔了,还不能踩刹车,也不能松油门,飚吧,人生的凄凉莫过于此”。就在这暗流涌动的时节,她逢上了志同道合的“爱妃”——她的出口。然而,不幸的是,她在湖底憋了那么久,被面具罩了那么久,刚喘两口气,这出口便迅即被封掉了。大姚的两句叫嚣“谁允许你和他谈的?”“不许你再来!”,既是坚硬的棍棒,又是冷酷的冰霜——将她生生推入湖底,又瞬时封锁了一整个湖面。
于是,姚子涵生命中的这场春雨适时地落了下来,它积攒太久,威力过猛,只得以暴雨的形式选择了这个夏天。可以说,整篇小说中最令人动容的一幕,便是这场雨了,它如此及时而又善解人意,转瞬溶化了堆积在姚子涵心底的冰层,她终于可以抬头喘口气,将自己最天然真淳的一面袒露给整个大自然,交付于整个大自然。“两个人笑了,都笑得停不下来了。暴雨哗哗的,两个小女人也笑得哗哗的,差一点都缺了氧。”可是这雨它太美了,美得不真实,美得如同一场幻梦,“姚子涵多么希望这一场大雨就这么下下去啊,一直下下去。”她终归拉不住它,幻梦消失了,被重新丢回现实中的她,目之所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假”。
她定是要重病一场的吧?无论是现实中的暴雨,还是生命中的春雨,酣畅淋漓地浇过一阵,过后只会愈加萎靡。毕飞宇的天分就是在这里显现出来的,他连萎靡的机会都没给姚子涵留,或者说,他重又给了她致命的一棒,萎靡也只得去湖底萎靡,去冰面之下萎靡——复苏而来的姚子涵,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面具人,更确切地说,那面具消失了,面具与脸庞的界限消失了,面具与脸庞合二为一了,她这个面具人再也回不去了。由此,那场暴雨更像是一种隐喻,更如同一晌贪欢的春梦,小说也就具有了超脱于文本的警示意义。
但凡生存于世,我们都要选择自己同这个世界的相处方式,或者说,我们都要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翻山越岭的豪迈,还是一马平川的悠闲,都要聆听内心最为真实的声音。问题在于,什么是真实呢?这摩肩擦踵的社会里,日益加快的城市化进程中,每个人都在竭力往前赶,拼命奔,哪里容得了你停下来思考所谓的真实?你所能做的,似乎唯有跟上这奔涌的人流,慢一步,就可能被淘汰,成为社会底层的残次品。从这个角度出发,大姚也是无辜的,这个似乎一手将姚子涵培养成面具人的父亲,他也是无辜的,是万千无辜者中的一员。他何尝不想推心置腹地、袒露无遗地同女儿进行心灵的交流,何尝不想丢弃那几近窒息的面具,一面倾吐自己最为真实的声音,一面聆听女儿最为真实的声音,可这个社会它不听你的真实,它有它自己的真实,那真实永远高高在上,你只得对它俯首称臣。
身居都市,你一定挤过早八点档的公交吧?那种你死我活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的阵势,相信你断然不会陌生。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敏感,或许只需一点点,你就会恍然发现一个“千人一面万人一体”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
淋一场雨,在梦中
或许你不知道,或许你知道只是不想承认,这世上其实有第三种人,它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它既包括男人,又包括女人,这第三种人生活在每个人身边,生活在每个人里面,是你,是我,也是他。甫一出生,它就在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