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看那围堰,它沉默地泊在湖中。记忆依稀走近,逐渐清晰。
宋先生一定也想起了什么。
湖西的围堰已有三分之二被浪冲刷掉。入冬以后,船上了岸,湖水变得清澈,可以隐约看到没入水中的那段,大约有二十多米长。我至今都没搞清当年围这个土坝的理由是什么。
那是个灾年,刚入夏,瘟疫来袭,人手一副口罩,公用场合,有人咳嗽一声,周围人急忙作鸟兽散。过了伏天,瘟疫势薄了,淋雨接踵而至,一下就是一月,有半数窑洞泡水坍塌,我家三面护坡完全滑塌,只留一座孤房屹立在废墟之上被人指指点点。门总是大开着,有利于快速无障碍夺门而逃。每天晚上上床前,我都在心里默念:“房子不要塌哦,不要把我埋在里面,我不想死,尤其不想被楼板砸死。”孩子被大姐接去,我在大姐家住过一宿,但后来执意回来,我很久不在旁人床上睡过,包括母亲和大姐。现在终于明白,娘的家永远不会坍塌。
据说当初打围堰是为了清理湖里的淤泥,这是一个技术概念,我不懂。淤泥清没清我不知道,但一湖水因此尽数失控流失殆尽却是一场浩劫——对于在湖里安逸了五十年的鱼虾来说。它们全军溃逃,有的逃掉了,有的被捉去红烧清蒸晒鱼干,祭了五脏庙。那几天,全城人都在说鱼,比划最大的鱼有多长,有多重。人们在稀泥里爬行,以减小压强,抵御身下的吸力。不仅是生物,冲走的还有传说。五十年的湖泊,水里住了神,居了仙,当湖泊只剩下一滩龟裂的泥塘时,人们说,原来湖里没有鬼怪,以往的传说都是吓人的哟。
现在的湖泊还是少年,只有十一岁。
我第一次是陪着几个专家到此搞调研。那是个初夏的午后,我们顺带拿了鱼竿,试试运气。我熟背了湖区的各类资料数据,站在围堰上汇报。老实讲,有些资料我不太信,湖里有过仙鹤吗?鹿和豹和狼和野猪是有的,现在还有,尤以野猪数量最多,糟害最大,并且,我在今年才知道野猪的游泳技术十分了得。
那个迷人的午后。空气润润的,鼻翼里荡漾着水和草的清香,淡淡的,凉凉的。太阳西斜,一弯月牙荡在半空。鱼嘛,除过司机小江钓到几尾小鲫之外,其余的人全无收获,大家席地坐在草上,讨论怎么哄鱼上钩。我是一眼爱上了这个地方,梦想有一天能够一个人住在这里。
第二次是陪宋先生一家来。一路上都在听他年少的儿子说他无比钟情的建筑艺术。他极爱说话,问我知不知道西安,去没去过市府,他比划着说将来一定要造上百层的高楼,就在湖边,就在我们顺便拜访过的黄帝陵旁边和沿途的公路边,他看到的所有地方。那是一个幸福的家。妻子长得质朴,似乎比我还小两岁,她话少,始终微笑着面对任何一个人。那天,我们就站在围堰的杨树下看水,听他的孩子指画着在这里在那里盖楼。天阴着,秋风瑟瑟,她始终微笑。我记得我们合过影,找不到放在哪里了。
两年前,春节前夕,她突发心脏病猝死,享年不足四五。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宋先生背对着围堰,仔细的查看湖区的规划图。
如今,围堰缩小了,又被人为的扩大了,围堰四周机械抛石,以保护不足二百平方的陆地的存在。我还计划在这块三角小岛上栽桃树杏树柿子树。我不爱摩天大楼,我爱花爱草爱秋风。
紧连围堰的西山观景最好,攀上极顶,俯瞰湖区一览无余。老郭曾想在这里给他找块墓地,后来考虑到孩子们上坟路远而作罢。
无论春夏秋冬,外套总是披在肩上,烟不离手,达观也罢,显贵也罢,不拘任何场合,他永远是主角,也从来不会把自己当外人。这就是我的前任老郭。他在卸任十一天后咳嗽住院,十个月后因肺癌不治离世。他曾经答应我每月上八天班,帮我管理。他捎话说让我礼拜天去医院看他,有事要安顿。我收到传话的时候,是在他咽气三十二分钟之后。那晚,我微微有点怕,关了灯,大睁两眼在脑子里过他的电影,窗帘微动,鸽子在楼檐下咕咕的叫,我就自己吓自己,惊恐是不是他来了,要说他未说的话。
三月份接他的手,就住在他住过的105房间,卫生间有一双高筒子雨鞋,他嘱咐我好好放着,夏天割水芹菜、捞田螺都用得上。他还说,在这里当领导和机关不一样,要准备好当农民当渔民当领袖当工程师,百项全能。
雨鞋有些大,不合我的脚。
电脑里有他为家乡做的设计规划,效果图堪称完美。因为电脑内存不足,我几次想删掉都不忍,不知道这些资料还有没有用。
我和老郭初识在二十七年前,那时,我从教育上刚刚转行到行政单位工作,他住在隔壁院子,每天下班后找闲人打扑克。他帮我写过一次年终总结,开头第一句是瑞雪飘飘。后来我负责给广播站投稿,向他请教新闻稿件的写法,他说简单,买两盒红塔山就行。烟是他的命根子,不吃饭可以,不抽烟万万不行。他那样与烟交好,到最后,夺了他命的就是烟。但他始终不承认这点,说这种肺癌和烟没多大关系。实际上,查出病以后,他把这几个老伙计彻底打发了,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喝茶,我看他的时候,他喝着白水,也喝蜂蜜水,仰头吞下一大把药丸。他留我吃午饭,仍然健谈,仍然口若悬河出口成章,仍然才华横溢见识非凡。他每四分钟躺下休息一会,歇口气,慢慢的坐起来又聊。他说他落了枕,以后再落了枕千万不敢让盲人按摩师乱按。
二十年前,我扬言要杀了他,他在公众场合让我下不来台。
十年前,我见到他就笑、就巴结、就讨好。不再为他的口无遮拦胡说八道较真。二则,许多活动,我聘他做我的总策划,只要他坐镇,我才不慌不乱。有时候,他也兼作民工,比如帮我写完杂志的序言、领导讲话、刊首语以后,再搬花盆,抬桌子。组织淘汰赛和总决赛,评委也由他去吆喝。照例,烟是一定要有的,他要两盒,我给他一条。这使我愧悔:我也是害他的凶手之一啊。
那一晚,老郭喝高了,谁的车都不坐,骂骂咧咧非要自己走回去,我担心他的安全,陪他走了四里多路,不断有熟人停车载他,他挥挥手,骂一句:滚!快滚,我和我媳妇谈恋爱呢。
他嘴臭,想说啥说啥,想说谁说谁,不善玩笑的人常常被他说炯说臊说恼。
他说截止2014年,他有六十四个媳妇了,排名不分先后,姓名地址不确,均属自己单方面口头认证,目前认账且有应答的仅老婆一个。
老郭气场好,走过的单位——教育,文化,旅游,景区,到哪里都是红红火火招人
湖西的围堰
我转身看那围堰,它沉默地泊在湖中。记忆依稀走近,逐渐清晰。宋先生一定也想起了什么。湖西的围堰已有三分之二被浪冲刷掉。入冬以后,船上了岸,湖水变得清澈,可以隐约看到没入水中的那段,大约有二十多米长。我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