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手上,这只鞋和我的手掌一样长。鞋跟宽些,鞋帮很陡,鞋尖是名副其实的尖。青黑色丝绸的鞋面,鞋里面是大红的洋布,鞋底土黄色。鞋面的两侧,各有一串刺绣,粉红色,是“人面桃花”。这是母亲的一只嫁鞋。颜色到现在看起来还是那般鲜艳,喜气洋洋。另一只鞋是随她百年归后跟着去了,这一只算是留给我们当做纪念。
每年,母亲都会在农历五月十三日关公晒袍的日子里把铜包红漆的木箱搬出来晒一晒。她郑重地把这一双只穿过一次的金莲鞋拿出来,见见太阳,吸吸阳光,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箱底。小时候很纳闷,一双这么秀气的金莲鞋母亲干嘛不穿,老是这般藏着,似乎是一份藏得很深的心事。那个时候,体会不到这双鞋有那般透着岁月的幽蕴和幽情。母亲脚上穿的鞋是一年一年,一双一双,旧的扔了,新的添来,却从未见她如此用心用情地像这双绣花金莲鞋般地爱惜过。
母亲穿的鞋都是她亲手做的金莲鞋。后来有了胶鞋,为了雨天可以出行,她也穿过一双和小孩子一样尺码的胶鞋。却老是埋怨不合脚,脚前太松,走起路来很不方便,拿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走路不给力。
母亲的那一双脚只能穿金莲鞋。小时候我老好奇地看母亲用木盆泡脚,初看时心里就心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那分明是一种折磨。后来越看越顺眼了,觉得母亲的脚实在又是很“秀美”。我看看自己的脚,发现她的脚后跟和我的没什么两样,其余就不敢“恭维”了。她的脚背弓起,脚心就自然成了一个扭曲的拱形。几乎是没有脚板的,脚背陡然下来,接着就是一只尖尖的大脚趾,其余的四个脚趾头全弯曲地压在脚背下,被压得平平整整,看不出血色的白。如果是忽略脚跟的话,整个脚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织布机上的梭子,2很是小巧玲珑的样子。
泡过脚后,母亲很多时候总要用一把她做鞋用的小剪刀去剪她倍受折磨的双脚上的老茧。母亲说,不剪,走路的时候脚就会很疼。母亲把泡得通红的脚从木盆里拿起来,用心地剪,就像她用心做鞋。每一只被压迫的脚趾头受力的地方都有老茧,都要把它剪去。一层一层小心地剪,剪多了,剪得深了,就能看见殷红的肉。倘若是一不小心的话,就会剪得出血,所以,母亲说,剪老茧也是见功夫的。有时候,我看母亲自己剪老茧,看她的神情很是享受的样子。于是,我说我帮她剪,母亲的脸红起来说,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呀,话说中有些不情愿和责备的意思。
和我母亲年龄上下的女人,也都裹脚,可我没见过哪个女人的裹脚比我母亲的要小。当然,我也没见过母亲缠过裹脚布。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穿自己用白土布缝做的袜子和小孩子穿的尼龙袜子。
母亲是穿着那一双一生仅穿过一次的金莲鞋被抬进我家大庭院的。记忆中,母亲就是母亲的样子,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母亲都是美的。可是,在母亲百年以后,亲友邻里还念念不忘地说起母亲的美来。母亲不是大家闺秀,如果硬要说些什么的话,那只能说算是小家碧玉吧。母亲家是穷的,是一个几乎揭不开锅的小户人家。今年暑假五舅和二舅去世时,表姐说,姑姑是被我家软泡硬拽过来的。我想象着母亲出嫁时哭哭啼啼的样子。嫁入我家这样一个大户人家的母亲,就穿金戴银起来,一双三寸金莲,风韵绰约,细碎的步子走起来摇曳生香。值得庆幸的是母亲自小就因外公去世,外婆改嫁而担当起的持家有方和吃苦耐劳的品质,也一并嫁了过来。这好似是冥冥中的注定,因为土改,也因为父亲的身体,家境一直衰落,这样,母亲就成了我们家的主心骨。我记忆中的母亲一直清瘦,安静,慈祥,待人说话总是脸带笑容。
母亲是个小脚女人,没下过田地。在那样的一个年代,这一双三寸金莲也就是为了要造就一个对丈夫温情的女人,对子女充满着爱的母亲和逆来顺受,没有思想的家庭主妇来。可是裹起了脚的母亲又偏偏逢上了这个改天换地,敢于破除一切的新社会,这个对于母亲来说是莫大的悲哀。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过去算是大户的我家,解放以后,生活就跌入底层。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跨新旧时代的穿着三寸金莲鞋的小脚女人,能坚定地从柔弱和被制造成柔弱中顽强地走出,肩挑起一个时代和一个时代更替期的逐渐衰落的家的重任,带着我们从艰难中走出来,不得不令我折服和感怀。
母亲的一生是卑微的一生,但她的人生却并不卑微。
前些天我去老家,问及三哥,我想看看母亲的那只绣花金莲鞋。三哥支吾,三嫂说,那只绣花金莲鞋在搬家中丢了。
乍一听,“咯噔”一下,心也似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