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以不永怀

妻去逝后，生活变得沉闷了许多。初时，友人多劝我另觅新偶并积极穿针引线，但都被我婉言谢绝了。因难以相信能再找到如恬淡的妻那般，乐意也适宜与我这样一个木讷的人散步的。
一个人的日子，已到不惑之年的我，不再如年少时那样热衷于热闹的集会，也不再追逐各样时新事物，独仍喜欣赏自然中的一道新绿。所以偶尔我也会到一些未曾亲临的、稍有些青山或流水的静处走走。不非要名胜或奇景，只需一条来人不多的小河、一片有些绿意的小树林即可。这类小地方适于我独享属于我个人的一份孤独，也适于作些无关他人是非的思忆。我是个怀旧的人。许多时候，更乐意静坐于一把古朴的长椅，或临窗听着收录机里的几首老歌，透过眼前光影追忆恍如隔世的陈年往事。
一日，我从一小林子里回到书房，夜的景色已变得格外清晰，我扭亮台灯，开始赏玩藏书。把整个书橱的旧书一本一本取出来，抚弄一番，又一本一本搁回原处，感觉很好。有时不读书的内容，光把玩把玩各色书本的封面与扉页，却也另有一番兴味。
当我抽出一本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的笔记簿，从里面掉下十几个折成方块的信笺，我莫名地瞧了好一会，才忆起那是几十年前要寄给某几位女孩的情书。我曾暗恋过好几位女孩。这些情书未曾寄出，那些年岁对于那些女孩的那些爱慕，当然也未曾表白。至今我只向所倾慕的人表白过一次，那人即是我已亡故的妻。当妻接受了我的爱，又读了些我曾悄悄写给她的情信，才惊喜地发现，之前我已经深深地暗恋她整整三年了。
在那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是属于羞涩型的男孩，用当时流行的说法就是“爱你在心口难开”。此外，我还很相信所谓缘分。因此，当要与某人错过时，总是想，如果真有缘，还能再相遇的，等时机缘成熟了吧，于是只会等到永远。
打开其中的一封信，只见其上写有一首诗：
“路灯
夜幕刚降临
我就来到路边
等候
只为
注视你

当你
轻轻飘至
我的幽光
充满情痴
心里
开始荡漾
莫名的甜蜜
……
……”
翻开另一封，上面只是两句，且墨迹已然模糊：
“也许上帝只让我见你一面
可是我宁愿这不是一种缘”
对于某些诗句，如今读来已无法理解当时的情意，也再想不起那是写给哪一位女孩的了。不知那样的诗句寄给女孩会是幸，还是不幸。
我设想，假使我当年能鼓起勇气向其中一个表白，并幸运地如当时所愿，与她走到了一起，不知现在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不知两个人会怎样一起改变生活，或者怎样被生活所改变。
经历半辈子的沉浮世事，现在已不可再回到那些让人悸动的懵懂时日，不过对于其中的几个仍是记忆犹新。
记得第一个暗恋上的是腼腆的香香——童年时代的伙伴小香香。与香香之间也并不曾发生特别让人感泣的故事，但不知为何，对她的印象却是最深的。打四五岁起，总和香香玩一处，吃一处，有时玩倦了，就倒在一处睡着了。平时常会彼此护着对方。一次在一处小便时，我竟发现香香并不像自己一样有个小鸡鸡，于是很为她担心，香香也为我有个奇怪的小东西而着急。当天我们找到她二十八岁的大姑姑，焦急地询问那是为什么，没想到却遭来一顿骂。后来我们似乎懂得了为什么不一样了，也开始觉得男女在一起是一件很害羞的事。于是两个人不再如以往那般形影不离了，但还常偷偷地关心着对方。再后来进入青春期，我已经转到城里去读书，而香香仍留在村里。每逢寒暑假，我都会回到村里度假。到开学时，常躲着我的父亲而不愿回城里去。一是不愿离开故乡，二则是不愿离开香香。有意与她约好把牛牵到远远的田野里去吃草，以免被父亲找到。香香在离村里不远的小镇上没有念完小学就辍学了。再后来一次回村里就听说她已经嫁了人。不久后我就北上打工，与她再没有机会联系。不知是谁掀起了她的红盖头？不知多年之后她是否仍保留着那一份腼腆？也不知她是否还那么喜欢抚着辫子唱那首老歌？
小时那阵流行着一首很美的歌叫《小芳》，我与香香在一起玩耍时就常唱着，并不怎么理解歌里唱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是好动听的一首歌。香香常边抚着自己的那双纤细的辫子边哼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一幅得意的样子，仿佛歌里唱的是她自己。
还有一个叫田珍的女孩，也是我时常会想起的。她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恰好又被转学，到了我们市，远离她的家乡广东梅县，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自然很是想家，于是常偷偷地哭泣。有一次被我看到了，安慰了她一番。之后她常向我倾诉她的思乡之苦，也常同我讲述她与她的家人、朋友们的故事。我是她唯一的倾诉、谈话对象。平日几乎只有与我在一起时才显露笑容。
后来我暗恋上了她，给她写了很多情诗，但从没敢给她看。只在心里默想：能同她就这样长久相处却也不错。她对我也挺好。
一次，下了课，同学们都走光后，她拿着一个包裹走到我跟前，说：“有东西给你，记着回到家后才看。”我一接过那包裹她就走了。为此我莫明其妙，不知她给我的是什么东西，还显示出那么神秘的样子，十分好奇，很想打开看看，但又怕被她瞧见了不乐意。于此，我溜进厕所里紧张地把包裹打开，发现那是一个生日礼物——一个小地球仪，地球仪座架的另一边有一个小瓶子，十分精致。包裹里还有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说过以后要出去流浪，所以我送你这个地球仪，为了你以后不会迷失方向。”我原本不知那天是自己的生日，却意外地收到生日礼物，心里自然万分激动。过了半晌，才想起那前几个月的一天，她曾打听过我的生日。
她的好曾激起我想向她表白的勇气，但终于在我下定决心要表白的前一天，她突然被其父亲接走，转学回家乡去。而后我们只通过一次信，再后来，听说她又转学了，而我也辍学了，从此失去了与她的联络。最终，我写给她的一叠情书一封都没寄出，全被岁月尘封了起来。
余下的女孩们，也常浮现于脑海，她们的身影或眼神在我的记忆深处各有生命力，我想，这些生命力将永远不会消亡。她们尤如一条条颜色各异的鱼，轻巧地游过我生命之河，摆摇着的尾，在河心搅起层层波纹。但我一样没有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