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悄悄爬上西边树梢，黑漆漆的夜仿佛燃起一盏煤油灯，暗暗地亮起来。昏黄的月影擦过枝头，几只巢里沉睡的鸟儿被惊醒，扑啦啦呼扇几下翅膀，四下瞧瞧，又梦呓般啁啾几声，缩回巢，香甜地呢喃着，渐渐沉寂下去。
窗子上像是有只秋蝉，哧哧地嘶叫着。已过霜降，黑土地上早就淋过几次清冷的白霜，哪会有蝉在啼叫呢？桃好奇地起身，探身到木格子窗前，原来是刚贴的白纸不知被哪个顽皮的人儿戳出指甲大小的洞，翘起的白纸被风一吹，就发出细细尖尖的哨音。真以为有耐寒的蝉呢！桃为自己的念头笑起来，竟想起捉蝉的夜晚。
树林里，大人牵着孩子，孩子挑着灯笼，一盏盏马灯穿梭着，像流淌在幽暗里的明晃晃的眼睛。最初那些巴在树上的蝉还傻乎乎地叫喊着，那热烈鼓噪的样子，仿佛以为热烈的白天又到来了！有几只蝉太热情，竟扑地一声冲着马灯冲下，却被炙得原地陀螺般打转，最后，不得不乖乖地躺进人们早已备好的水桶里。后来，有人干脆在树下燃起篝火，熊熊火焰腾空而起，树林里的蝉争先恐后地盲目扑落，在人们的欢呼中，抢拾中，一只水桶就装了密密麻麻的烧熟的或尚在挣扎的蝉。
桃几乎每个夜晚都来树林，却从没捡一只蝉。她斜倚着弯曲的树杆，篝火映着她一双黑亮的眸子和饱满如月的面庞。火焰在桃的脸蛋上留下两朵跳跃的红云。两朵红云里，是桃即将盛开的心事。在桃想心事的时候，元就在熙攘的人流中瞅着桃的身影愣神。有时元提着水桶路过桃身边，桃就忽然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甚至连腿脚都不知该如何放置。有时竟能无意中碰除到元的手或衣服，一些麻酥酥、痒溜溜的奇异感觉瞬即传遍桃的全身，继而是羞怯，激动，又不知所措……于是，桃化做一尾顽皮的鱼，倏地蹿开。
元幼时落下夜尿的毛病，年近三十才娶上先天憨傻的妻。媳妇只会勉强烧熟饭，地里的活一窍不通。元勤恳耕耘几亩田地，贫困仍然追随左右。当元的面条房轰轰烈烈开张的时候，日子也随之奏出欢快的曲子。面条房，解决了刚刚责任到田的农人最大的后顾之忧。不仅本村人来买面条，周围村子陆续有人来买面条。生意逐渐热闹红火起来。元一个人下地，轧面，根本忙不过来。媳妇憨傻，不敢指望。于是，刚满二十的桃，作为雇工走进了元的轧面房。
桃腼腆懂事，做活利落。元和面，桃默默端来调好的温水；元轧面，桃早已备好捆捆晒面的细柳枝，把一排排长长的面条撑开、晾晒到院子里。两人的默契，勤劳使面条房生意蒸蒸日上。每当盘点完几天收入，元总会喜滋滋地抽出几张票子，塞给桃，让她买喜欢的东西。桃却很少花钱，只有一次去集市，给元买了一副青棉布套袖。这是当时农村最流行的服饰点缀。元接过桃买的礼物，从此就再也没有摘下过。
面条房有两间房大小，是元祖上的老屋。地面坑坑洼洼，耗子也趁机溜进来，在几个粮缸后面打开通道，祖孙几代红红火火地繁衍着，猖獗着。桃怕耗子，看到耗子的影子腿就发软。那天，桃刚把一挂面条摆好，想迈过门槛，晾晒到门前的晒台。一只耗子哧溜一下，擦过她的小腿，窜到粮缸后。桃惊呼一声，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往后仰去。却跌倒一个人的怀里。桃回头一望，脸滚烫滚烫，元正双手紧揽她的腰，四目相对，竟都羞赧拘谨起来。元一松手，折身到面盆旁和面，桃垂了目，低头到铺子上包装干面条。两人一整天没搭话，偶尔偷偷觑一眼，却见对方也在偷看自己，赶紧做贼般收回目光，每人心里都揣起小鼓，咚咚敲个不停。
桃每天都想见元，一日不见，就想丢失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做什么都心神不宁。元大清早从田里回来，端着饭碗就来到面条房，见到桃，嘿嘿笑几声，桃的双颊却飞起彩霞。
夏天，那个诱人的夏天哟！每当听到蝉鸣，桃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意味深长的季节。那些流动的人影，东扑西撞的惊蝉，和提着马灯水桶偷偷打量自己的人儿……那时候，只在那些喧嚷杂乱的夜，才可以毫无顾及地把心事抖落，才可以让火辣辣的目光长久追随。
秋还没把几层云挪多高，冬就急匆匆来了。白白的雪花还没飘成棉絮状，关于面条房的故事就铺天盖地席卷了小村。小雪那天，元媳妇倚在桃家墙壁上，呜呜咽咽像秋后残存的蚊子。桃的娘铁青着脸，斥责憨媳妇满口脏话，元比桃大二十岁，还是长辈呢。怎么会和桃好到一起……媳妇抹一把稀稀的鼻涕，哀哀哭诉着，她说南屋的万生亲眼看见面条房的一幕：元搂着桃……
冬刚过半，桃就出嫁了。男人是远在城郊的农民，妻子去世，桃做填房。母亲说，赶紧嫁了，别再祸害人家庭……人家都知道你名声不好，没资格找小伙了……
桃的婚礼排场又热闹，村里的长辈大多被邀请到家里吃酒，惟独没有面条房的元。
一阵凉风袭来，几颗寒星颤动着身子晃进窗棂，刚好落进桃黑漆漆的眸子，桃分明又听到窗纸蝉一般嘶嚷起来。只是，那片树林，离桃已很遥远：树林里窜动的火焰，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以及那副洗得泛白的青布套袖……
“我把面条房卖掉，给你做嫁妆。”那是桃求元带她私奔时，元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凝望着惨淡的月光，桃仿佛又看到元卖掉面条房时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