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平凡的世界

这是我第五遍看《平凡的世界》了。
《平凡的世界》原本分为三部六卷本,各部分开。我看的是云南人民出版社的三部合订版,厚如两块砖头,全本一百多万字,字很小,差不多如电脑中的小五号字。眼睛有点累,仍舍不得放手,看到叩心之处,心里面是一汪泪湿。
阅读之中,总有一种感觉相伴,思之,觉得只有一个词比较能够熨贴地形容,那就是——温润。
古朴小巧的台灯,在深寂的午夜,窗外时而淅沥的小雨,似有若无地伴着我。虽然路遥已离世十七年,但似乎并不妨碍我悄默地走进他的心里,于他的字里行间,领会那无处不在的温情的真实,如涧间缓缓而流的清泉,不壮美,不喧哗,却如一块温润的玉,熨在胸口日久,有微微暖气入心。
一切都那么朴素而干净。人物、文字、行文,朴素到有时令人热泪盈眶。那些朴素的主人公名字:少平、少安、红梅、金波、润生、润叶、晓霞、秀莲……就像一棵棵长在贫瘠黄土高原的转蓬草,就算被命运的大手严酷地连根拔起,换个角度,换个姿势,依然顽强地笑着活下去。
就是这样一部被誉为“当代荷马史诗”的伟大作品里面,连开头都是那样的朴素、平实,如风拂过脸上,如雪飘落指尖: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当我第一次读这部作品时,就为此疑惑过,直到后来读到路遥写的有关《平凡的世界》的回顾性文章,才知他在经过三年艰苦的准备工作之后,坐到桌前,提起笔却不知道如何开始的辗转痛苦的历程,我的心里才如银瓶乍破。
他说:开头。这是真正的开头。写什么?怎么写?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一切都是神圣的,似乎是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难以令人选择,令人战战兢兢……立刻撕掉重来……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里撕下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真想抱头痛哭一场,晚上躺在孤寂的黑暗里,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作……三天之后,竟然还是一片空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开始在屋里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里的一头驴。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下来。冷静在这时候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是的,托尔斯泰说过,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后面。不仅开头要平静地进入,就是全书的布局也应该按照这个原则,应该逐渐起伏,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在黑暗中渐露灼亮的曙光。
路遥自己也说,作品不依赖情节取胜,应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里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这种能力是建立在对生活极其稔熟和对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彻理解的基础上。故事可以编,但生活不可以编,生活的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会使人神迷心醉。
阅读这部作品,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读一部小说,而是脚掌触地地行走在1975年至1985年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双水村、罐子村、石圪节公社、黄原县,行走在一个个离合悲欢的生活中央。少平、少安、晓霞们的颦笑唏嘘、际遇周折,如呼如吸,如影随形。
我曾经不知不觉中把孙少平当成保尔?柯察金。都是出身卑微而贫寒,都是受尽磨难百折不回,同时有男儿的血性与担当。爱情上,孙少平,一个最底层农民的儿子、一个揽工汉,田晓霞,一个县委书记的女儿、省报记者,虽然他们的感情那么纯粹,但是注定了他们即使相爱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保尔,一个幼年丧父的底层青年,冬妮亚,一个林业官的女儿,他们注定也是走不到一起。
命运的大剪刀是多么无情,它一直刚愎自用地以自己的意志来对一个人的生活进行毫不留情地剪裁。
就像少平,命运让他无可选择地接受了在读高中时只能吃黑面馍,连一份丙菜都吃不了的事实。
食堂分甲乙丙三种菜,甲菜是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叫人嘴馋的肉片;乙菜主料与甲菜一样,没有肉;丙菜是清水煮萝卜。主食也分三种,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三色,被称为欧洲、亚洲、非洲。
少平只吃得起黑馍,他能到县城来读高中已是多么不易啊,全家人就差砸锅卖铁了,成绩优秀的哥哥少安也自己退了学。
为了维护那一点自尊,少平都是等同学们走了,去拿剩下的黑馍。有一次,少平拿完黑馍之后,眼睛不由朝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看见乙菜的盆底还有一点残汤剩水。
“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濛的大院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像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他黄瘦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至所以将此几句较为完整地移植下来,是因为每次看到这一段,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压回心里涌上来的泪意。我揣测,生于都市长于都市,没有类似外在或内在经历的人,可能感触会浅得多。就像没有溺过水的人,永远不能体会陷溺于水底那空洞而迷茫的窒息感。
1977年元月,孙少平高中毕业了,因为当时大学招生不是在应届高中生里选拔,而是各级组织推荐“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青年”。这当然没有少平的份。离开学校的时候,少平恋恋不舍地望着身后的校园——中学时代的生活啊,将永远鲜活地保持在每个人一生的记忆之中,即使我们进入垂暮之年,我们也常常会把记忆的白帆,驶回到那些金色的年月里……
之后,他提着一卷破烂行李,踏上了去黄原县城揽工的路。蹲在路口,蹲在黑瘦破烂的揽工汉中间,接受城里人的挑拣和喝斥。
即便如此,少平血液里流淌的不屈令人安慰。他在灵魂深处并未看低自己,是的,他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为了几个小钱受尽折磨,但他已不仅仅将此看作是谋生活命的手段,这不能说明一个人生活的价值。恰恰相反,他现在倒很热爱自己的苦难,通过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自己历经千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