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顾长卫的《孔雀》没看下去,但是《立春》却是一幕不漏地看完了。
二十四节气里说,立春的立是开始的意思,代表冬天的结束,春天的到来。立春,东风解冻,气温回升。应当是充满生之希望的。
对王彩铃来说,立春的感觉就是:“每年的春天一来,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是春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就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
这是一个孤独的人在春天来临时的心灵剖白。这种感受很微妙,就像2004年的秋天,我所感知的冥冥之中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样,若有还无。人总具备着些敏锐的外界感知力,甚至能够轻易分辨出空气中流转的各种潜在的奇妙味道。跟人有关的事情,往往是在特定的季节、甚至特殊的温湿度条件下发生。
人之所以为人,哀和乐都因此表现。
王彩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斜睨着眼睛,傲慢地对周瑜说,她要一直唱到巴黎歌剧院去。自欺的人最是卑微,她只能活在自我编制的理想谎言中。现实中的王彩铃是个丑女,上天赐予她一副好嗓子却恶作剧地扔给她一副丑陋的面孔。
即便如此,她依旧用高傲的神情,逢人便说她要调到北京剧团去,甚至为了这个梦想,总在阴暗的立交桥下进行金钱交易,托关系转北京户口。其实卑微和尊严是分不开的,一个人在卑微里才懂得尊严的意义。这种矛盾在王彩铃身上表现得十分鲜明和哀伤。
她是这座小城的另类,和世俗生活格格不入。她的爱过于鲜明和直接,不论是对歌剧还是对情感。她热爱歌剧艺术,然而艺术对她招手的同时,砰地一声把门紧紧关住,任由她呆立门外;她爱的人不爱她,甚至认为这种爱是一种强奸式的侮辱——连真诚付出的爱都被视为对他人的侮辱,那么她活着的价值显得多么多么地苍凉和低贱!
当她意识到这点时,毅然用一种在别人看来更为可笑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尊严:她穿着亲手缝制的演出服,爬上高塔,准备一场诗意和理想化的死亡。自由落体运动过后不是灵魂的飘升,而是身体和精神的创伤。她没有死,依然在镜子、钢琴和自己的歌声中活着。
她爱的黄四宝走了,爱她的周瑜也走了。另一个同样为世俗所不容的舞蹈艺术家胡金泉踮着脚尖,跳着芭蕾舞步,仪态万千地出现在王彩铃和观众的视线中。他的出现让我猛然间看见了蝶衣的影子。
艺术是什么?基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产物。胡金泉对艺术的牺牲便在于他站在生活之上的太高处。他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女人,他不属于世俗的任何一个角色。他,只是一个艺术者,舞蹈家。他富有表现力,整个的生命如此丰富而生动。
他笑得妩媚哭得震撼,他同样在孤独、卑微、寻求尊严和爱中生存,苍凉哀伤。立春的煽情和别的电影不同,他的煽情在于击中观者要害,于心灵处引发共振磁波。王彩铃一直用歌声来咏叹“上帝啊上帝,你为何对我如此残忍。”而胡金泉则以整个身体去展示与世格格不入的生存姿态。他的脖颈无论何时何地都高高地挺立,就像一只黑色的天鹅。
集体无意识对人的伤害是深刻的,胡金泉十几年如一日地接受着这种残忍的伤害。他哀怨地对王彩铃说,他的活着是畸形的,仿佛六指儿。由此又联想起蝶衣,童年的小豆子就是一个六指儿,因此也注定了他的畸形人生。就像鱼缸里的金鱼又像庭院里的病梅,美,然而是病态的。胡金泉用最无奈也最勇敢的方式挣脱了出去。在入狱之前,他从容而优雅地从众人身边傲然走过,旁若无人地开启天鹅湖的伴奏带,姿态万千、淋漓尽致地展臂舞蹈。此时此景,撼动人心!
胡金泉也以自己的生存方式走了,王彩铃又迎来了高贝贝。当她从镜子里看到高贝贝歌唱时投入的样子时,就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她被打动了,为此放弃了北京户口,把钱全部投入到高贝贝身上。高贝贝走向舞台,取得了成功。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王彩铃这时候觉得她一直挣扎着的生之价值再次被狠狠摔在地上,于是夺门而出,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呆下去听高贝贝嘴里的真实故事。
生活总要继续,这个“老”女人,从未结过婚的王彩铃最终领养了一个生来兔唇的小女孩。借倾注卑微的爱,来获得心灵的慰藉。
华丽的舞台上,王彩铃饱含深情的演唱到底是幻想还是真实?直到演唱结束,黑幕上打出这么一行字:谨以此情此景献给王彩铃。这个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虚像。有时候很多事情很多梦想,就算真的实现过以后,依然会回到原处,如同只在梦里发生,或者其实并未发生一样。王彩铃,她在梦里,在幻觉里早已实现了自我理想。到底有没有真正实现过,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