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老城墙脚下刘老头的遗孀死了，她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丢了包袱，彻底解脱了。他们不在为赡养老人你家推来我家推去，争吵得死去活来。
几姊妹商量：决心为老太太操办一场风风光光而又体面的丧礼。议定后分头遣人行动起来：重金礼聘风水先生给他们老娘撵一穴：龙真、穴结、砂秀、水抱、向吉的风水宝地，好保佑他们几姊妹发财发福、下辈儿孙有钱有势有权；请全城最好的肖道士到家做十一天丧事道场，钱不是问题，只要求做得正统干净，一定要做全：报恩、开路、绕关、辞灵、过殿、放焰口……全堂法事必须掌坛师亲自参与做齐、做周全清楚；找全城最好的曹大厨师掌勺操办宴席，约请垒坟土公子给老太太修建最漂亮的雕龙画凤新石坟，一一办得妥妥贴贴。
一切就绪，就差请一个代替他们几姊妹哭丧的人，大伙七嘴八舌推荐本城稳坐哭界多年第一把交椅的樊娟。几姊妹一商量：非请樊娟不可，即使价格不菲，也在所不惜。
樊娟，狮城中颇具名气的哭丧艺术明星，独坐第一把交椅多年来无人可超越。只要一听到她的两声暗涩、悲怨呜咽的哭腔，你就会悲从心来，情绪低落，继而会泪如泉涌，低声啜泣。她的哭腔讲究高低顿挫，疾徐有致，有板有眼，声音暗涩，悲怨，含有无限的酸楚，具有不可抗拒的穿透力，直刺听者心底！
“什么？您竟要一百块哭一场！别人家你却只收五十啊？”
“我是根据工作难度收费，给他们家编哭词可不容易！他们家几姊妹没有恻隐之心、怜悯之情；亲生母亲过世了，都不会伤心难过，每天照样酒肉穿肠过，麻将时时搓，金花随时处处炸。这样的为人子女，你们还趋之若鹜去帮他家跑东跑西？嫌贵，另请高明。”
俗话说：“披麻戴孝假慈悲，烧钱挂纸一堆灰！”世间多少红尘男女，父母在生时不好好奉养，死后却极尽所能争面子铺张浪费大操大办，更有当官的趁机敛财！
老母亲在生时，给几十块钱治病他们都会像割肉似地心疼，但此时他们却慷概大方异口同声地愿意多花五十元请樊娟给代哭。
一台法事结束，樊娟一身素白装束，移步棺木前，悲怨地大喊一声，“我的妈！”立刻悲恸地扶住灵柩，拼命地摇晃着纹丝不动的高大漆黑得照见人的杉木棺材，哭声震天，沙哑苍凉的哭声似乎让人感觉快要晕厥。
那哭词更是句句直戳人心窝子：“（先叫一声）妈，你回来吧！（然后哽咽哭诉）一眼看见这灵堂，不由泪水往下淌。……孩儿把娘想，娘你回头再望望；孩儿我跪在你灵前，你怎舍得把俺撇光。”
“跪在灵前把泪滴，哭声妈妈你在哪里？叫声妈妈你回来吧，儿女们想念你。妈妈呀，我的妈妈呀……”
亡者的嫡亲妹妹，看着泪流绵绵的樊娟，顾不得众亲友的劝阻，一下子扑到她姐姐的棺木上，老泪纵横，悲咽得泣不成声，当场晕倒。
绕棺法事结束，开棺给亲人瞻仰最后一眼后，辞灵那一场哭更是催人泪下，哭得在场的男女老幼尊卑人人泪眼迷离、肝肠寸断。
“跪在灵前把泪流，孩儿我心里好难受。妈妈你回来吧，在拉拉孩儿的手。跪在灵前泪悲啼，妈妈一生没少受委屈。吃苦受累都是你呀，从没有想过你自己。妈妈呀，我亲亲的妈呀！辛辛苦苦操劳一生，老了你却命归西。妈，你这一辈子受了不少委屈……你从没想过你自己呀！”
“跪在灵前泪盈盈，忘不了娘的养育情；清明时节孩儿会记你，黄土给娘添几层。妈妈呀，我的妈妈呀！娘的恩情比天大，女儿今生难报答！孩儿纵然哭倒你灵前，也难换回娘的生命。女儿只有在这里，再给你磕上几个头，也算尽了女儿的一番心！娘啊娘！——”
第二天，送老人上山回来的路上。
一清瘦老头，疾步走过来对樊娟说：“你的哭丧很符合古法，你懂得大音希声的道理！”
樊娟：“我可不懂这些，都是自己瞎琢磨乱编的词。”
老头点头微笑，充满善意地说：“我叫简捷，想必你就是本城哭界无人不晓的樊娟吧？”
“老人家！说笑了。什么无人不晓，混口饭吃。”
简捷：“哭丧是一门艺术，不在乎声音大小，是否起劲。有些人哭得昏天黑地，声嘶力竭，却不能称之为善哭。”
樊娟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重新审视着他。他竟没把自己当作代人哭丧的最下贱的人！
简捷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一缕缕青烟，幽幽地说：“古代的人把这个叫着辟踊。什么叫辟踊呢？古代的书上说，抚心为辟，跳跃为踊。我这几天观察过你：手抚胸口，如雀之跃，却足不离地，暗合古代的哭丧艺术。现在的人们只知道捶胸顿足，以头抢地，全无章法……”
“谢谢简老先生，这么看得起我一个以代哭混饭吃的下人！”
“有时间，想请你好好摆摆龙门阵，你一定有不平凡的经历和离奇的故事！”
“唉！老先生。如果我还有其他办法，一个月可以赚千把块钱来养家糊口的话，我也不会这么抛头露面去选择给别人当孝子哭丧这条路了……”
樊娟说完，眼含凄楚，径自加快脚步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