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公对】
四月二十一日夜,余忽梦南明诸事。明日,上扬州,寻史公祠,凭古吊今,感伤不已。是夜,梦中重上扬州,游史公祠,见史公可法,余因而问于史公曰:“吾尝闻大丈夫在世,当应天景命,顺势而行,方可成一时之功,累万世之名。当是时也,弘光无道,内竖阉党,外逐豪英。兴狱讼,重徭役,杂苛政,犹过秦嬴。百姓深得其苦,而宫中尽日酩酊。将军怜之,知其不可扶而强致之,以一城之民敌万乘之师。终至国灭,身死于宿敌之手,一何悲哉。”
史公太息,良久,乃对曰:“吾所怜者岂一弘光小儿耶!吾所怜者乃大明之江山,与一城之百姓耳。其时山河破碎,有似断蓬,豺狼当途,虎豹丛生。遂使飞鸟之弃其归巢,黎民之流于荒野。虽旦暮之间,即死生之别。仆不忍见,纵无回天之伟略,尚有报国之肝肠,敢不竭才尽智,而保一城之无恙乎!”
余内心颇不以为然,而复问曰:“公之言是矣。然吾尝闻清人过处,鲜有屠戮。百姓赖以安,天下由是以兴。况满与汉,皆属中华,纵降之,亦无他。公又何必困守孤城,致使扬州十日之祸焉。”
史公闻言,大不悦,作色而对曰:“按君之言,吾当效钱谦益之流乎?昔清人未至,谦益为忠臣,日思舍身以报国。自是形销骨立,见者不忍。后清人既至城下,谦益出门,肉袒而降之,语人曰:‘妇人不许’。其真是国之忠臣也。
“按君之言,清人过处,鲜有屠戮。然何至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耶?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其城既破,何至如此?军士死伤,于百姓何干,不分青红皂白,概而杀之。直至鸡犬不留,野无生气。谚曰:‘顺者昌,逆者亡’,此杀鸡而骇猴,屠扬州、嘉定而骇天下耶?
“按君之言,百姓赖以安,天下由是以兴。然人为降虏,何安与兴?昼恐其死,夜惧其生。胡马一嘶,面如灰土,久而乃不能平。想夫天启、崇祯之时,清人南下而牧马。所过之处,连倾广厦。国人俯首系颈,远走龙沙。清人视之,不若牛马。其后清立,篡圣人之书,兴文字之狱,因言获罪者不可胜数。天下惶惶,道路以目。至乾隆嘉庆时乃得稍解。此天下以兴之兆乎?
“按君之言,满与汉皆属中华。纵降之,亦无他。然留头留发,所为何者?令曰:‘一朝有一朝之典章,一代有一代之仪礼。朝代不同,其风乃易。今天下既属大清,风俗衣冠,一按清制。’吾等为汉人,风俗不与满人同。移风易俗,谢不能共。剃头剃头,实剃其心。其头既剃,其心始循。父尚未死,子已继之。三世之后,乃不知有汉。但曰:‘煌煌大清,以天之名’。然后清朝始立。
“君,今时人也;仆,明时人也。相去三百余年,遂乃不明仆内心之悲苦也。夫国与家,实为一体。进则同荣,退则同耻。焉有国灭而家存,家亡而国立者耶?况乃异族侵凌,民族危亡之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非匹夫,宁杀身以成仁,舍生而取义,毋为苟且偷生之徒也。”
余默然,再拜而谢曰:“余受教矣,愿从公游。”
【史公问】
良久,史公乃语余曰:“吾闻道光以来,欧美列强,竞相侵凌;东洋竖子,敢与天争。百十年间,几为外虏所制。有乎?”
余闻之,熟视史公良久,而对曰:“清于公,灭国之仇雠也。然如何有此一问?”
史公笑而对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两国相争,异族攻伐;此一时也,血浓于水,已为一家。自是满不离汉,汉不抑满,五十六族共属中华。今外辱来犯,更不分彼此,当戮力同心,却敌于千里。以匡扶中华为己之任也。”
余惭,乃对曰:“是也,余妄测公之度量,小人之见识耳。然则道光以降,内则严行苛法,外则谄事虏廷。虽有社稷之才而不取,安邦之将而无成。红毛犯我,割地香港;倭寇来侵,复失台湾。其后列强瓜分,不能禁止,遂使中华沦为胡虏之餐。然中华之败坏,不止于此。国人居自家而为猪为狗,其甚者乃不如猪狗也。崇洋媚外之风日盛。但以西洋为贵,日本次之,至于自身,则甚觉其轻。恨不能改其骨,易其筋,以为外国人。时至今日,其流毒尚存。史公居泉下,未能闻其详耳。
“后武昌首义,遂逐清廷。帝制破除,还政苍生。中山先生乃以千古未有之卓识,引领中华于长夜。奈何雄关漫道,前行如铁。十余年间,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先生鞠躬尽瘁,亦不能返日月之明光。终于西去,不亦悲乎。其后来者,大率争权夺利之徒,党同伐异之辈。无有先生映照古今之肝胆,乃遂成军阀混战之局势。汪贼则不知荣辱,为倭奴引路,致使中华复受十数年之屠戮。五四之后,有党曰共产。秉先生之思想,扬先生之信念。驱除外虏,恢复中华。联蒋先生,逐东洋鬼,终于功成。其后国共破裂,战四岁乃止。蒋先生赴台湾,共产党留大陆。然至此中华之壤已十失其二三矣。
“至于立国之初,于内忧外患之中艰难图存。数遭凶险,而卒化解之。至今,已六十余年,而卒为世界之雄。方其衰弱之时,或为人所共鄙,背盟而兵戈相向者时时有之;及其兴盛之时,或为人所共忌,面善而屡加构陷者时时见之。或因其宽,窃吾山川湖海;或以之仁,夺吾珍宝家财。或损吾之名声,或害吾之百姓。今南海为菲越所侵,钓岛为日本所图,藏南为印度所占。新疆乱,西藏动,台湾一岛至今未归,此皆东西方敌对之故也。”
史公乃喟然而长叹曰:“屈子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仆虽久居泉下,拳拳之心尤异生时。闻君语罢,发尽上指。直欲棺盖得开,使余复生以杀敌。然吾所不解者,今中华日强,其行日谨。国土既失,择言益慎。但曰遗憾,有怒弗申。四方之夷,焉有畏惧之心。不以强力治之,但作嘴上文章,其国何日得成完璧?盖菲越之国,如虎狼视。不肯动兵戈,言战伐,复我完全之土,其后患必然无穷矣。”
余顿首,再拜而对曰:“此食肉者之事也,吾所不知。然颇有所得,君之故也。”

梦中与史公对
【史公对】四月二十一日夜,余忽梦南明诸事。明日,上扬州,寻史公祠,凭古吊今,感伤不已。是夜,梦中重上扬州,游史公祠,见史公可法,余因而问于史公曰:“吾尝闻大丈夫在世,当应天景命,顺势而行,方可成一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