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眼泪

作文课上,老师让同学们以“十六岁”为话题写一篇文章。一股酸涩的味道泛上心头,一个三十岁的想圆大学梦的人,坐在教室里同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一起谈论十六岁的话题,心里确实有点不是滋味,毕竟十六岁已离我如此


作文课上,老师让同学们以“十六岁”为话题写一篇文章。一股酸涩的味道泛上心头,一个三十岁的想圆大学梦的人,坐在教室里同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一起谈论十六岁的话题,心里确实有点不是滋味,毕竟十六岁已离我如此遥远。当抚去十几年积淀的埃土,把目光投向十六岁的年轮的时候,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却觉得真有写一写的必要了。
十六岁那一年,我在县城上初三,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能在城里上学非常令人羡慕的事,但对我来说,却有着难言的苦。现在想起来,我可能是那时班里唯一穿补丁衣服的学生,我自己看不到那条旧军裤屁股上的两块巴掌大的补丁,但却又时时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同学们的窃笑和暧昧的目光,把我牢牢钉在凳子上,下了课也不肯出去走动,除非实在被尿憋得难受。每到中午,别的城里孩子聚在一块,争着抢着吃从家里带来的面包和香肠的时候,我便独自躲到教室外面的某个角落里,从兜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又冷又硬的黑馒头,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啃完,然后到锅炉房里讨口水喝,或者干脆到水龙头灌几口自来水了事。而对于这些,我从来未对父母提起,我骗他们说,学校里有专门的锅炉灶为捎饭的同学热干粮。父亲给我的有限的买菜钱,我也都买了书。
当然,这一些还不至于让我掉眼泪,因莫名的压抑派生出的强烈的自尊促使我埋头读书,成绩一直不错。而我心理上承受的几乎是致命的一击却是来自我的父亲。
父亲是村里的会计,职责是农闲时蹲到那两间破陋的村委办公室里拨弄算盘珠和那几本象模象样的账簿。我弄不明白,我们这个穷困到一年有半年靠吃瓜干度日的村子有什么账可记,但父亲看起来干得兢兢业业,俨然一村之“财政部长”。我从父亲做“官”得到的实惠是时常得到作废的旧账簿,它的反面可用来做数学练习题。
那日,我随手把父亲桌上一本已经用完的旧账簿塞进书包带到了学校,而直到父亲找到我时我才知道那是一本极其重要的尚未作废的账簿。
当父亲走进教室的时候,吸引同学们目光的,不仅仅是微微驼背的父亲身上那身灰不溜秋的旧中山装,更显眼的是他手中那只开裂了的印着“上海”字样的旧式皮包,当他从我手中接过那本已被我涂划得面目全非的账簿时,铁青的脸色愈加灰暗,暴怒驱使他的左脚无可挽回地踹到我的大腿外侧,毫无防备的我一个趔趄蹲到地板上,一只灰头灰脑的干馒头从打补丁的军裤的裤兜里甩出来,滚出几米远,在几个同学的脚下打着旋儿,然后停住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突然的一脚把我连同一切的思维踢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父亲注意到了那只逃跑的黑馒头,扭曲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黑白杂陈的胡子抖了几抖,终于没说什么,回头走出教室时,脚步明显有些踉跄……
我挣扎着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爬起来,机械地从同学手中接过那只逃跑的黑馒头,塞进兜里,然后又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回到坐位上,慢慢趴到桌子上体味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我一直小心看护的自尊在这一刻如洪水冲击下脆弱的河堤,崩溃了……我能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几声兴灾乐祸的男孩子的窃笑,我能感觉到游移在身上的那几道女孩子诧异的目光。接下来的课我根本没有听进去,满脑子全是那只滚来滚去的逃而复归的黑馒头,愤恨象只充足气的皮球在我体内疯狂地上窜下跳。
我没有掉眼泪,在同学面前,我的倔犟紧紧压制了我所有的冲动。
下午放学时,我推上那辆老单车踏上回家的路,那只黑馒头依旧缩在我的裤兜里,我要让它做个见证,向父亲讨个说法,父亲,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打断我的腿,但不该是在我的同学面前,我毕竟十六岁了,十六岁的自尊薄得象纸,脆得象玻璃……
令我想不到的是,老远我就看到父亲微驼的身影伫立在家门口,愤懑夹杂着酸涩在我胸中膨胀,我眼角又开始发热,但我听到的却是从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冷笑,走过父亲身边时,我甚至没看他一眼,但我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了父亲讪笑的面孔和迟疑尴尬的脚步。你内疚了吗?你后悔了吗?你大可不必,你根本没有错,“背后责妻,人前责子”,你虽不敢“背后责妻”,但你终究是做到了“人前责子”,你应该高兴,因为你做到了这句伟大古训的一半……
在南屋里放车子的当口,母亲从堂屋里走出来,脸上被草烟薰得淌着泪,她挽挽袖管,弯腰拍打着围裙上的草屑,喜滋滋地叫着我的小名说:“快洗洗手吃饭了,今儿个你爸那个铁公鸡不知咋的开了窍,买了红烧肉说是给你补充营养,还给你买了块布,让你做身衣裳,呆会儿我给你量量,先把布剪开……”
我在南屋里没应声,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我怕妈妈看见,独自溜进自己的屋里,却发现床上整齐地放着一撂崭新的练习本。
我再也忍不住,用被子蒙了头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那晚,母亲把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但始终听不到父亲吱声。
早上醒来时,我看到父亲依旧蹲在堂屋中间,地上一堆烟头。
憔悴不堪的父亲捋了一把胡子,费力地扶墙站起身,看着我,却是一脸温和。我的喉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却又流下来。
高中毕业后因为种种原因我未能继续深造,而十年后,我重新背起书包走进学校,走进教室的时候,在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却是那只黑硬的馒头和十六岁时那次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的痛彻的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