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秦岭,晴朗的天空逐渐被灰色的云和潮湿的雾遮盖。进入盆地,更是冷风冷雨,无端地便使人愁、令人烦……十五年前的冬天,就是这么个愁烦的日子,杨兴田因为过失杀人被判死缓。死者是新彊人,刑期便在新彊执行,没想到却因祸得福,监狱里鼓励学习,刻苦自学使兴田由一个小学生成为一名大学本科生、优秀的技术工人,对人生有了崭新的认识。回首过去的自我,就象站在高塔上俯览一只追逐交配的狗――人与人的差别只有站在高处才看得明白。
为了使自己振作起来,兴田尽量想一些愉快的事情,便在头脑中筹划儿子的婚礼。出狱之前妻子打电话,说是春节儿子要办喜事,希望他尽快赶回来。今天腊月廿五,肯定还来得及。临行前在乌鲁木齐买了好些有用的东西打算送给儿子,只是他有些纳闷,儿子今年才二十岁,咋就结婚了呢?不过想起自己当初也是二十岁就结婚,而且妻子素芬就要临盆,不免一些释然、一些苦涩、一些惆怅,有其父必有其子?
儿子长什么样,兴田已经不清楚了,只记得是个光屁股的调皮蛋,整天都是脏兮兮的。以后妻子在电话里提起,总说长高了、长帅了,耍女朋友了,乐兹兹地,但一问学习,却連高中都没考上。妻子大不已为然:“能够打工就行了,书读那么多有啥用?”
书读多了真的没用么?
兴田一家都是城乡结合部的农民。这里的农民和所有农民一样纯朴落后,但又另具优越感,认为自己就是半个城里人,对于真正的城里人却并不了解,以为就是平日里看见的那些,这个馆子进那个馆子出,逛商店、买服装、看录像、吃火锅。改革开放特别是随之而来的城市开发和出让土地,使这些农民逐渐富裕起来,很多人忘记了过去的艰难困苦,尤其是年青一代,很容易便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惯,整日里无所是事,失去了农民的纯朴,又缺乏城市人的艰辛磨炼,对真正有用的东西往往嗤之以鼻,反倒对巧取豪夺、不劳而获的手段崇拜备至,往往为了得到和保护既得利益不可避免结帮成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最终的结果免不了一个字:惨。兴田当初因为哥们义气致人死命,痛悔莫及,出狱之前就打定生意,要帮儿子补习功课,自学成材,将来兴许还能自食其力。科学不断发展,光凭力气挣钱不行了。因此在给儿子的结婚礼物上斟酌了好久,最后选了一套数学教科书和一套机械基础,希望把儿子培养成一名有文化的技术工人,他要在儿子的婚礼上亲手将这套书送给小俩口子。
儿子的婚礼必须高雅、富于创造性,显示他出生在一个有知识的人家庭,让左右邻舍羡慕不已――良好的氛围是第一步。
虽然在监狱里服刑,电视电影却没少看,里面结婚的场面不少,外国的、中国的,监狱管理人员的婚礼他们也可以参加。外国人的婚礼肃穆庄严,中国人的婚礼热热闹闹,兴田还是比较喜欢管理人员的婚礼。现在的管理人员个个都是大学生,婚礼既文雅又庄重。主持人讲话、新郎新娘父母讲话、来宾祝贺、新郎新娘致词,MTV……没有吵吵闹闹、大吃大喝、没有庸俗不堪的场面,儿子的婚礼就要办杨这个样子。“各位亲戚、朋友,在儿子的结婚庆典上,我首先感谢政府……”作为父亲,作为一个被政府拯救培育的新时代的公民,就应该这样讲话!
旅途的疲劳和沮丧被儿子的婚礼洗刷得一干二净,兴田倍感振奋。他不仅想到婚礼,还想到了以后:他要和儿子办一个机械加工厂,儿媳妇当会计,妻子素芬带孙子,凭着父子俩的技术,有干不完的活……也许还可以开个培训班,给家乡多培养几个技术人才――顺理成章的事了。
由火车而汽车,晚上九点,兴田终于回到了故乡。十五年没见的小城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旧时的模样。前面的十字路口以前又窄又小,如今宽敞亮堂,有半个脚球场那么大,四方都是四车道,周围的建筑也都高大宏伟、式样别致,成为小城的脸面。兴田朝十字路口走去――从那里朝南一公里有条河,河上有座桥,兴田的家就在桥当头。好几部人力三轮来揽生意,兴田都拒绝了,他想在家乡的土地的踏踏实实地走上几步。
再过四天就是春节,街上人虽不多,脸上却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蓬、蓬、蓬!”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一连串破金属的敲击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那声音是那么咶噪难听,与节日的气氛格格不入。
十字路口中央的交警指挥台上,两只装扮成人模人样的猴狲,头戴面具,手拿铝锅铁勺、面盆锅铲,胡乱地敲着,一边还做着猥亵的动作。公的那个胸口挂着一付雪白的乳罩,光腚着屁股,只穿一条遮羞的裤衩,还被人涂上五花八门的颜色,场面令人作呕,但却有好些青年围观,发着喊,其中一个用数码像机拍摄猴狲的表演。
兴田本来欣喜的心情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悲哀取代了,没想到家乡竟用这种不堪入目的场面欢迎自己。更令他难受的是,数码像机这种高科技产物不是用来提高和记录那些优秀的民族素质,而是用来留住动物被扭曲的“性”。搞文学艺术的死死抓住“性”不放是因为只有那本事吃饭,现实生活中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混同动物一般呢?
兴田悲伤地低下头,准备离开十字路口,可就在这时,他看见那对猴狲竟正直朝他走来,更令人惊异的是,来到他面前还发出人的声音!
“叔叔,我俩结婚,请抽喜烟!”
兴田睁大眼睛,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宁肯相信眼前是两只训练有素的动物而非两个装扮成动物的人。然而现实是如此残酷: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手里递 来两支烟,一个手里拿着打火机准备点火。周围一大拨人推波助澜、嘻嘻哈哈,劝他接烟的有,怂恿新人鞠躬的有,攝像机的镜头对着兴田。兴田感到异常恶心,就象喉咙管里呑了只活蹦乱跳的蟑螂,尤其是自己也被装进攝像机,更是恼火,本想一走了之,想起自己的孩子马上也要举行婚礼,接过烟,凑着新媳妇递过来的火,燃了燃,礼貌地说了声:“祝新婚快乐!”心里却打定主意即便到死也不再说这句话。
一伙人推搡嘻闹着,簇拥着新郎新娘往远处去了。兴田把被火烧了一头的香烟扔进路边的垃圾桶,突然间又想把它拣起来,好象扔掉的不是一支烟,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一辆人力三轮车靠扰来,兴田改变初衷,爬上了三轮车。他不是想早点回家,而是想尽快赶到河边寻找一些孩童时的记忆:那是一条充满快乐和悲伤的河流,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