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粪人

淘粪人

软哝哝散文2025-06-10 22:43:27


我下乡的村子有一位掏粪农民,姓高,外号“高拽子”。此人左胳膊残疾,骨骼麻痹肌肉瘫痪,五指畸形不能伸展,小臂总是微微弯曲端在腹部,看上去又细又短;右胳膊则发育正常,且肌肉发达。也许是两胳膊重量不等使然,他的身体右侧偏重,肩膀变的左高右低;肩连累了脸,右侧半张脸肌肉下垂;脸又害了眼,看啥都是一眼高一眼低。高拽子五十来岁,孤独鳏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七十年代前,沈阳城内有许多旱厕,粪水清运交给郊区生产队完成。谚语说:“种地不上粪,等于瞎糊混。”因此庄稼人视粪为宝。淘城里的粪运回生产队的粪坑,自然是一种光荣。
高拽子一年四季都光荣。他每天天不亮套上粪车启程,中午能到达城东指定的旱厕,淘净粪池,又要急急忙忙往回赶,待卸完车天已黄昏。记得高拽子赶得是驴粪车,天长日久人畜和谐,赶车不用吆喝不用喊,那头老驴则不用扬鞭自奋蹄。
有一年雨季,城里旱厕储粪池灌满了雨水。高拽子一人忙不过来向队长要帮工,不想帮工派到了我头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叫咱干啥就干啥。
记得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爬上了驴粪车。村里土路泥泞,我不停地调整姿势,以便躲避车轮溅起的泥水。身边的高拽子对此并不在意,上了车便呼噜声声进入梦乡。懂事的老驴也不打搅主人,沿着车辙闷头拉,当粪车东拉西拐走上公路时,天色已经微明。
夏日破晓,空气中弥漫着凉爽和清新。朝日微露,东方被染成一片血红;不多时,燃着火焰的朝阳跳跃着升起,绚丽的光芒射向天幕,于是寥落晨星、苍白月亮从西方悄然退去;远村隐约传出鸡鸣、狗吠,云空中鸟儿开始高啭歌喉。
田野苏醒了,万物苏醒了……
我被景色陶醉,似有诗情在胸中涌动。记得杜甫曾赋悲壮诗篇《兵车行》,此时我若作诗,诗名岂不成了《粪车行》?想到这我笑出了声。
“小伙子笑啥呀?”高拽子一觉醒来发现我很高兴,他用手拍了拍驴屁股说:“你还笑!年轻人谁愿意干这淘粪的活。”
我未置可否。心想三百六十行,淘粪能淘出人大代表时传祥。
“知不知道你的同行时传祥?”我问。
“哪村的?”他反问。
看来我们无法交谈。
我从不鄙视劳动者,伟人说卑贱者最聪明。于是我向他介绍北京淘粪工人时传祥的事迹,我说淘粪很光荣,不能自轻自贱。
高拽子笑了,笑得脸上皱纹荡漾,笑得两眼浮光。他说庄稼人不知道什么是光荣,只知道淘粪无人管束,年年能拿到高工分,高兴了还能在城里下顿馆子。少顷,他又诡秘地眨着眼,告诉我淘粪能淘到宝,说是文革“破四旧”那阵子,因为怕抄家,有人把金条、元宝丢弃在厕所粪坑里。我将信将疑,问他是否淘到过金,他不作答,只是莞尔一笑。
已近中午。烈日将城市的柏油路烤出了油,粪箱散发出刺鼻的酸臭,熏得老驴喘着粗气一溜小跑,不多时粪车就被拉到指定的旱厕旁。
高拽子心痛老驴,下车后放上饲料槽子先喂牲口,然后才抄起淘粪勺。粪勺钢盔状,木柄两米长,他右臂力大无穷,用一只手就能端动一勺粪。
只见他用粪勺在池子里来回搅动,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语:“怪事!今天怎么水多粪少?”。定了定神,又发现粪池边有淘粪遗留的痕迹。那个年代偷粪现象时有发生,都是城郊个别生产队所为。
粪被偷,高拽子大怒。他脸部肌肉抽动,开始破口大骂:“妈了八子,谁偷我的粪啦!让你这个王八蛋有孩子没屁眼——”他骂街脸冲着天,每骂一句粪勺子还要杵一下地,劝都劝不住。
骂街引来了围观,有人在笑——是那种嘲笑,笑我们淘粪人。市井小人全不懂庄稼人的感情,我真想骂笑人的人,骂那些穿着得体,手帕捂鼻的人。脸上忽有一阵微热,有种羞涩、尴尬、自卑地感觉。
在高拽子地叫骂声中,我接受了一种新的价值观。在此之前我决不理解“粪”能被偷和能会丢。在农民眼中,粪是金条、是元宝,丢粪如丢宝。
丢粪让我们沮丧。费了很大劲,勉强淘了半车粪。那天我们早早就返回了村子,因为少了许多粪,第二天也不用我再帮工了。
秋去冬来,有一天高拽子突然死了。
那天阴森森地冷,北风卷着雪飘飘洒洒。
和每天一样,高拽子上了粪车就进入梦乡。懂事的老驴不打搅主人,沿着车辙、沿着公路,沿着街道,从天黑拉到天明,从清晨拉到正午。老“驴”识途,直到粪车停在了那所旱厕旁,高拽子还未醒……
老驴感到了异常,亦或是饥肠辘辘。它不停地用前蹄刨地,扬着脖子嚎叫,是那种撕心裂肺的驴叫。叫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终于有人发现淘粪人死了。他是坐着死的,很孤独;是睡着死的,很安详。
高拽子没亲人,生产队出头办理他的丧事。
整理遗物发现他家徒四壁,炕上只有一铺行李卷。都说“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意思是光棍行李里存放着钱,碰不得。打开高拽子的行李,里面无金、无银,有的只是难闻的味——被粪车熏染的气味。
逗趣的李二哥大声喊:“高拽子的一生,是掏粪的一生,是为人民服务的一生——在淘粪的路上不幸以身殉职……”。记工员赵四也调侃说:“高拽子老财迷,临死那天还挣到了满工分。”
话引来一阵笑,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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