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清明节来了,亲爱的,我来看你,还有我们的儿子。我在你们坟前种下的小柏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如果我们的儿子活着也一定很高了。我动手将柏树靠地面的枝叶砍下来,让上面的部份成为一顶华盖撑在你们的头上。花也开得好看,这是我从山下移来的一棵野花,长得象兰草,叶片很多,紫兰色的花藏在绿叶里星星点点,就像儿子明亮的大眼睛在看着我眨呀眨。来时孤伶伶的一株,现在却生得一丛一丛,绕着你们的坟头。看来它们是在这儿安了家了,打算生生世世地陪着你们了。它们比我好,是不是?
其实我也好想好想留下来,躺在这清山碧水间,和你们爷俩永远在一起,永远做一家人。这个想法在你离开我的时候有过一次,在儿子离开时又有过一次,但是你闭上眼睛之前对我说要好好活着,所以我听你的话留在了人间。
从你们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开始,我对你们说,每年的今天就是我们全家团圆的日子。别人家是在大年三十团圆,而我们是在清明。清明就是我们全家过年的日子,直到今天,我们全家在这个美丽的山里已经过了十五个大年了。
小时候我问妈妈,我为什么叫草儿?女孩们都叫花儿兰儿玲儿什么的。妈妈告诉我,草儿是个很贱的名字,叫这个名字的孩子好养活,草儿还很顽强,不用人侍候,丢在哪里都能生长。那时候我很开心,我想我会像草儿一样坚强地成长,勇敢地面对一切。谁知道,正是这个名字早早地预兆了我的人生一定会历经一些大大小小的坎坷。
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挂在墙上那张相着黑色边框的照片,感觉是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我不爱他也不恨他。我的全部生活就是妈妈和弟弟。在我上小学的那一年,又一个陌生人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妈妈让我和弟弟叫陌生人爸爸,我们就叫了,因为我们看见妈妈很开心。我一定也叫过照片上的人爸爸,只是自己太小不记得了。现在这个爸爸对我们很好,他会勤劳地和妈妈一起下地,一起做家务,还一起栽种了很多桑树养了很多蚕,妈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我和弟弟也越来越快乐,我们爱上了这个叫爸爸的人。到了蚕茧下架的时候,我们全家人看着满屋子白花花的茧子就像看见了满屋白花花的银子一样兴奋。爸爸说这样干下去,我们漂亮的草儿和弟弟上大学读博士我都不愁了。我和弟弟还有妈妈就用敬爱和崇拜的目光看着爸爸笑。我偷偷把妈妈放到我房间那张相着边的照片从墙上取下来放到了抽屉最里边,我不想爸爸进来时看见他。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镇上的重点初中,全家人过年一样为我庆功,给我买好吃的,买喜欢的书,买好看的衣服。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在房间里照镜子,在心里偷偷地想,我怎么这么美丽呵。晚上全家都睡着以后,我还悄悄起来退去身上所有的衣物,在唯一的镜子里看自己露裸的身体。镜子里的小人儿真漂亮,白得像个瓷人,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嘴似雪地里的一粒樱桃,饱满而晶莹剔透。当看到小巧的乳房似莲蓬一样胀起来时,我羞红了脸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去。
我的美丽和喷薄而出的青春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爸爸在一个午后从镜子后面对我说,草儿你真好看。我正对着镜子里身后的他笑着呢,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过衬衫放在了我微微隆起的胸前,这只肮脏的手蛇一样在我身上游走,我大声尖叫,他立即溜得无影踪。我在蚊帐里蜷成一团,瑟瑟发抖,隔壁传来蚕房里沙沙的啃噬桑叶的声音。我听到我的心也正被罪恶啃得沙沙作响。那个人在妈妈的询问声里平静地说,这个草儿,睡午觉也做梦。
这件事我没有对人讲。妈妈的脸上仍然写满了幸福。
九月,我住到了学校里去上初中,不再喜欢回家。
一年过得很快,弟弟小学毕业了,又是一个好孩子,考上镇上的初中。妈妈开心地去给照片上的爸爸报喜。自从那个可怕的午后,我就开始在心里叫照片上的人为爸爸了,还常常对他哭泣。妈妈却不再回来,她留在了亲爸爸那里。
医生鉴定妈妈死于脑溢血。她大概认为两个孩子都出息了,她可以放心地去见生我们的父亲了。可是妈妈错了,我们还没有大到可以保护自己的地步。我毅然决定退学,尽管那个人不停地对我讲,草儿,草儿,读书吧,我能养活你和弟弟。
我带着弟弟出去打工。十三岁的弟弟说他十六岁,在一个饭厅里帮老板洗碗和跑堂。十五岁的我说我十八岁,被一个叔叔领回家当保姆。叔叔看我爱看书,给我找了很多书,就是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世上曾经还有易卜生,托尔斯泰,司汤达,沙土比亚甚至尼彩和黑格尔这些人。我太爱这份工作了,一直做着舍不得离开。只是那家的阿姨总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看我,让我很不自在。两年以后,阿姨终于忍不住找了一个理由辞退了我,敏感的我很清楚,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我越来越美丽的原故。
在认识你之前,我又换过许多工作。我在缧丝厂和八十多个三班倒的女工挤在一起住过了两年多,直到我晕倒在车床前。出院后我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再也无法正常睡眠。我去水泵厂帮忙推销水泵,被砸伤了脚,再出院我去卖保险,晕倒在大街上。弟弟心疼我,悄悄给我留下一点钱,跟着一个同乡去了深圳,说是要赚钱来养活我。这一年他十八岁。
我重新走上大街,这一次我直接走进了那个与你有关的医药公司。你是销售员,我应聘成了公司下属药店的一名营业员。那一年,你总是感冒,只要我上班,都会看到你来买感冒药。你是那么漂亮,那么儒雅,说话那么好听,我被你迷住了。
但我不敢相信你假装感冒来买药就是为了见到我。直到你在一个无人的黄昏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草儿,遇见了我,你就不再是一棵草而是一株珍贵的花儿了。我要把你移植到我心中的温室里,再不让你受一点儿风吹雨打。
你那段时间总是腿疼。在你腿不疼的那些日子里,就骑着自行车带我逛街,陪我去图书馆看书,我们一起读三毛,读徐志縻,读亦舒,读席慕蓉。我们还一起带着帐篷在现在你长眠的这个山间露营,山里晚上的风并不凛冽,小声温柔地吹着,好像你在我耳边呢喃。我们从帐篷里伸出头仰望天上的星星,天空变得好大好近,星星变得又多又亮,你说如果将来我们死了,就一定要埋到这里来。你要在这里继续和我数星星,继续和我诉衷肠。
亲爱的,你现在比我更有时间回忆这一切了。你是不是常常想起我们的帐篷
像草一样活着
又一个清明节来了,亲爱的,我来看你,还有我们的儿子。我在你们坟前种下的小柏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如果我们的儿子活着也一定很高了。我动手将柏树靠地面的枝叶砍下来,让上面的部份成为一顶华盖撑在你们的头上。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