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桔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摆脱不了那个梦，摆脱不了那个在我梦里出现过的、穿着一身蓝衣的女孩。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老师放映在屏幕上的那株桔梗。
桔梗，味苦、辛，性微温。
我深吸了一口气，提起书包，趁着老师转过身去的时候，猫着腰从后门溜了出去。
刚才的桔梗花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而那个女孩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要和桔梗花融为一体。
绕出教学楼，我向左手边一拐，走上楼梯，走进图书馆。
我从书架的最高处取下那本《中药大辞典》，掂了掂手里的书的分量，我要的东西或许就在里面。

我盯着打印机，彩色的图片一点一点被吐出，一朵蓝紫色的花跃然其上，这就是桔梗花。
手指划过纸上的桔梗花，从娇嫩的花瓣到枝，再到根。
我将这张纸夹在那本《中药大辞典》之中，转身出了打印店。
明明是晴天，可是在寝室里，我却感到背后丝丝凉意，我取出那张桔梗花的图片。
再怎么美丽，也只不过是一味药，终究躲不过被人取根，切段，熬煮，变为黑暗、苦涩的汤汁的命运。
脑袋里不由想起煎药时药材在沸水里上下翻转，却无法逃脱的样子。滚烫的气泡包围着自己，窒息感从肺到喉咙，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自己的肢体慢慢被熬煮到熟烂。
我伏在桌子上剧烈咳嗽起来了，眼前的颜色变成愈浓的黑色，空气被眼前的一切隔绝起来，我张开嘴，只有苦涩的汤药涌进我的喉咙、我的肺。那个被扔到沸水里熬煮的仿佛就是我自己，我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沸水像是一个漩涡，我随着漩涡被越卷越深。
我从凳子上跌落下来，手抵在胸口，蜷缩成一团，躺在冰凉的地上。世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听到了从未听到过的细微的声音。
楼道里人们走过时鞋底轻微摩擦地板的声音，墙壁里水在水管中毫无声息地流动的声音，关上门时门板和门框之间木屑相互触动的声音。
这就是我所活的这个人世间的声音。
我蜷缩地更紧了，额头抵着膝盖，地板的凉意已经开始侵蚀我的身体，那份凉意，透过皮肤，随着血管经过耳膜，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我甚至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直到我被扶起来，我才意识到有人回来了。
“叶子，你怎么了？”
我听到小离急切的声音，笼在眼前的那层黑色也已经褪去，看着面目依旧的小离，我反手将她抱住。
“小离，它们填满我的喉咙，我的肺，我没有办法呼吸，没有办法喊叫，我看到自己皮开肉绽，自己变得血肉模糊。”说到最后，我已经分不清我的声音是颤抖还是哽咽。
小离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她摸着我的后背，“没事，没事的，那只是一个梦，一个梦而已。”
“不，这不是梦。”我看着小离的眼睛，“你看到那朵桔梗花了吗？”我伸手指着桌上的那张纸。“那就是我，我就是药，我要被切段，要被熬煮，最终血肉模糊，被埋在最深的黑暗处，背负着所有的痛苦。”
“叶子，不会的，没事的，不要再想了。”小离抱住我，我把脸埋在她的脖子，眼泪从我的眼角流出，顺过我的脸庞，到下颌，流到了小离的脖子里。

我站在阳台看着屋外灯火阑珊，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每天都在这里看着外面的一切。我满脑子都是桔梗花和那个女孩，我甚至害怕睡着，我怕梦到她，梦到那个女孩，梦到她一直看着我的眼神。
在那个梦里，周围一片黑暗，唯一的光芒似乎来自那个穿着蓝衣的女孩，她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只是站在黑暗中一直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
我听到了小离的脚步声，她走到我身边，“还好吗？”
“小离，你不相信我所说的吗？”我转过去看着小离。
小离也转过身看着我：“叶子，我相信你说的。”说罢，小离又转过去看着屋外。“可是，你想想，谁又不是一味药呢？”
我也转过身去看着屋外，等着小离继续说下去。
“每个人前世都应该是一味药吧，替别人来承受痛苦，在这世，我们还是没有逃脱作为一味药的命运，我们还是要为自己爱的人承受一切的痛苦。”我转过头看着小离，小离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在高楼上的我们，可以看见这凡世间的一切。
“我们必须要承受那个窒息而又痛苦的熬制过程，然后将所有的痛苦埋藏在自己最深的黑暗里，或以浓稠的汤汁，或以干涩的粉末，将一切吞尽，把一切埋葬。”
小离转过头来看着我，“而你，叶子，或许只是在奈何桥上少喝了一口孟婆汤，所以，还拥有上辈子的记忆，还记得上辈子自己是一朵桔梗花，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被熬制，怎样死去。”
月光下的小离，眼睛看起来特别亮，似乎想要照亮这无尽的黑暗。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屋外的一切，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害怕还是不愿相信。

那夜的梦里，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她还是那般看着我，她体内的光芒照得自己的皮肤几近透明。她自己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我却感觉不到她是孤单、还是害怕。
然而似乎什么在引导着我，我想要伸出手去，我想要触摸到她，想摸摸她的脸，想试试她的体温。
我离她越来越近，我看到她上翘的睫毛末端泛着隐隐蓝光，看到她淡蓝色的眼睛，我抬起手，在快要触摸到她的那一瞬却停下了手，她会不会就是一个幻影，触到了，就会打破这个梦境，而她，也会消失不见。
我在她的面前坐下来，双臂环着膝盖，看着她，就像此刻她看着我一般。

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早上的天还是有些凉意，我披上外套来到了阳台。小离已经起来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楼下的草坪。
“你看到了什么？”
小离听到我问，将食指竖到嘴边，做了一个安静的动作，“你听到了吗？”她小声地问我。
“听到什么？”我压低了声音。
“你听，他们在生长，在破土，在抽芽，在开花。”她伸手指着草坪。
我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小离，我什么也听不到。”
小离默然一笑，“他们都告诉我，你是听不到那些声音的，可是我偏偏可以听到，我听到他们在土壤里的挣扎，听到他们开花时的愉悦，甚至可以听到他们被连根拔起的时候的惨叫，或许，上辈子我就是被他们所救，正是他们替我承担了痛苦，所以，这一生我才可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