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

大唐末年,也可能是大明末年(请原谅我把时间推得那么久远又无法确定),不知道是安禄山叛变还是李自成入京,总之是个乱世,盗贼蜂起,世道浇漓。一个衙役独自走在晚秋的驿道上,满目疮痍。秋风瑟瑟,落木萧萧。衙役

大唐末年,也可能是大明末年(请原谅我把时间推得那么久远又无法确定),不知道是安禄山叛变还是李自成入京,总之是个乱世,盗贼蜂起,世道浇漓。一个衙役独自走在晚秋的驿道上,满目疮痍。秋风瑟瑟,落木萧萧。衙役已经沿着萧瑟走了两天,想到自己的遭遇和极难确定的生计,也从心底生出了感叹,他木然地看着傍晚的乌鸦和猫头鹰,不知该去往哪里。
这是个无家可归的衙役,没有职业,没有住处。衙役怎么会没有职业呢?没有职业的衙役还能叫衙役么?不错,我们只能说衙役以前当过县里的衙役。然而七天前的夜里,县令死于非命。据说晚间行路的人曾经听到县衙中传来审问犯人的断喝,第二天,衙役像往常一样早起到衙门当差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堆人围着的县令的尸体。于是全县震动,上报朝廷。可此时朝廷自身难保自顾不暇,哪里能照顾到一个偏远的小小县衙?发一通榜文便不了了之。没有派新官来接任,树倒猢狲散,失业的衙役孤独地行走在路上,从脚底袭来无限悲凉。
衙役原来是高等衙役。笔者也很奇怪,衙役这一行似乎并没有等级之分啊。我们的衙役之所以自认高等是因为他得到县令的赏识,至于原因嘛……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缉盗有功,也不是因为他长于审问、能屈打成招,那不是衙役的强项。衙役的看家本领全在一条好嗓子上。每当县令升堂,惊堂木“啪”的一声落下的时候,只见衙役神态庄严、表情肃穆,手持红黑相间的水火棍不住捣地,口中发声:“威——武——!”当然别的衙役也一样的庄严肃穆捣地发声,但他们都不如我们的主人公这般声若洪钟、字正腔圆、余音绕梁、似断还连。县令让衙役站在右首第一的位置,地位仿佛做法事时的首座或戏班里的台柱子。衙役认为县令对自己也算有些知遇之恩的。看到县令的尸体时衙役心中还升起了复仇之火。现在衙役还想手刃那个杀害了县令的不知名贼人,但不是为县令,而是为自己。七天来的饥肠辘辘和夜宿街头使衙役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死去活来,而砸了衙役饭碗,造成这一切的乃是同一个人。
复仇的火焰并没有令衙役暖和分毫,不过暂时压过了心头悲凉之感。衙役靠着一棵树叶几乎落尽,枝干摇摇欲坠的行将枯死的老树,准备休息一下。衙役停下来,我们可以好好观察他了:衙役其貌不扬,脸型方正,下巴较尖;眉毛稍粗,还算有点英武之气;眼睛有光,但眼神涣散;鼻子显窄,有些鹰勾;嘴唇略厚,难见血色;胡须短小稀落,头发上沾着草屑。落魄的衙役生成这副模样,想必是合情合理。衙役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喉结了,状如半个珍珠,异峰突起,即使含着下巴也无法掩盖它的存在。当衙役喃喃自语或凭空吞咽口水的时候,喉结便暴燥不安的来回滚动。
衙役背靠老树,看着驿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有不远处的一家客栈。因为是乱世,所以多流离失所之人,人人都想找一个可以躲避战乱的苟且之地,东边的往南边跑,南边的往西边跑,西边的往北边跑,北边的又往东边跑。人流像刚才的衙役一样漫无目的,往来冲突,在百业萧疏的时候无端繁荣了驿道旁的客栈。
其实说衙役在观察行人实属勉强,衙役的眼睛盯着驿道,心里担忧着的却是自己的生计。乱世的穷途末路,衙役所有的,只是一条好嗓子。衙役以前就想过进入梨园或投靠天桥说书人门下,但一来练戏学书还要一段时间,二来乱离之世,温饱难求,看戏听书的自然极少,三来衙役从心里觉得,在台上咿咿呀呀或在茶棚里叫道“列位看官”总是没有大堂上发喊“威——武——!”来得体面和庄严肃穆。干那些事有失衙役的威风。
身为卑微之人,在困厄已极的时候还想到保持可怜的威风的,大概只有我们这位衙役了。不过那是两天以前,衙役的困顿还不至此。
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风把衙役先前的想法一点点吹散了。天色更加暗淡了,衙役紧了紧身上的粗布衣服,粗布衣里面看不见的是衙役当差的制服,当铺是不收的。至于棉衣,早就换干粮吃掉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衙役甚至觉得只要能填饱肚子,任何事他都会做的,哪怕沦为强盗。
衙役在堂上见过一些被捕的盗匪。同战战兢兢的小贼不同,盗匪们即使被绑住了也总想表现出些豪情,或在公堂上大骂,或不肯屈膝下跪,再或者,拒绝衙役本无恶意的搀扶,叫“老子自己会走!”
饥饿感总算让衙役真正注意到不远处的客栈了。现在衙役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进去抢么?衙役知道客栈里一定低价豢养了不少打手,硬抢肯定会抢不到吃的反挨一顿毒打,然后被丢出门,在秋风中死去。那么难道要饿死吗?衙役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仿佛已经尝到了美味的牛肉和温热的黄酒。
片刻之后衙役想出一个自以为折中的好办法。
残存的日光给衙役刷上一层阴郁之色,衙役慢步踱进客栈,朗声叫道:店家,找个位子!衙役深蕴吃白食的要义,起首一条便是自己不得心虚,越是身无分文越要装出家财万贯的气势(说到气势,衙役又想起自己叫喊“威——武”的日子)
坐定,叫菜。衙役要了不少酒菜,店家倒也没有让衙役先付帐,几个月来,身怀珠玉却以邋遢行装避人耳目的富户很有几个。
面对满桌的饭食,衙役没有立即下筷。不知是衙役觉得现在就狼吞虎咽会露出自己不名一文的破绽,还是猛然摆上的食物让衙役忘了从何吃起。其实衙役心里盘算的,乃是挨打与受饿:一定会被他们打的,打完之后抛出去,伤痛足以致死——不吃东西一样会虚弱而死——像野狗那样遍体鳞伤地在角落里死去——饿死还不是像野狗一样!
终究要同野狗那样死去的衙役猛吃了几口饭菜,突然没有了食欲,不,应该说衙役的食欲被别的更强烈的欲望覆盖了。
酒。并不好酒的衙役现在极其需要喝酒,他决定用醉酒来麻痹自己,变成无知无觉的烂泥。运气好的话,挨打的痛苦明天一早也会变成一个醉醺醺的梦。“店家,上好酒来!”
店里已燃上灯,烛光跟屋外没落的日光同样昏暗,内外两种昏暗的厮杀使整间客栈益发阴冷。衙役的脸在酒碗中跳动,脸色蜡黄。
咕咚、咕咚、咕咚……衙役的喉结在酒的冲刷下更加像半个波动的珍珠熠熠生辉。不晓得喝了多少碗,衙役没有醉,只觉得胸中肚里有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充盈其间,像要溢将出来。燥热?不是。酒?不是。衙役端起两碟菜,放到正在不住磕头却被店里伙计拒之门外的一对讨饭的母女面前。
“客官,您这……唉